1976年春节过后,我升入高家学校六年级,中学时代开始了。 大队屋顶上大喇叭的调门低沉了许多,从里面漾出来的革命歌曲,不再那么刺耳了。 学校早就变成了生产队,“ 学工学农学解放军”。大约是从四年级起,我们便放下书本,扛起锄头铁锨,排队唱歌走向田头。拾麦子,摘棉花,掰玉米棒,日子过得快活,几乎什么也没学到手。写黑板报,说三句半,都是抄报纸上的玩意儿。因为一个名叫黄帅的北京女孩闹革命,老师不敢教课了,我们则名正言顺地放弃了学习。初中第一学期,数学教师教我们一元一次方程,几个顽劣生阴阳怪气地敲桌子叫道:X!X!——X是啥?——X他就是老黄牛——我们都是X。教师涨红了脸,课程无法进行下去。 第二年,恢复考试制度,不再讲阶级出身。每个人都瞪大了双眼,把手伸向命运的怀抱。 父母看我的眼光里也多了一丝柔光,身为长子的我隐约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棵树,一棵寄托着这个家庭全部期望的树。 造句,背成语,写作文,语文不难。所谓写作文,就是把老师刻印的范文背了又背。代数,几何,也好理解。物理和化学,才是真正的拦路虎。荒废多年的大脑,很难理解电磁定理和化学反应方程式。 课程排满了,语文老师刚走,数学老师便进了门,他们都想把自己知道的货色一股脑塞进我们的脑袋。念啊写啊,不知道有何意义。我们盼着太阳落山,当红皮球滚下山,光亮骤然消失之时,大家心里一阵轻松:终于能回家吃饭了。 家里在13岁那年为我订了亲。那是夏天的中午,刚进院子,母亲就使眼色,把我叫到厨房,大姨小姨笑嘻嘻瞅我:你媳妇来了。母亲让我端饭进去瞅一眼——“好好看,你得跟她过一辈子哩!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进上房的,低头飞快扫了一眼,便像被马蜂蜇了一般逃出来。订亲本是让我安心的。但当我从班主任曹积良老师那儿看到一本书之后,突然有了梦想。那本粗糙的长篇小说《青春之歌》,讲的是追求进步,为正义事业献身,我感兴趣的只是男女主人公的恋爱,北平,表白,北戴河,大海,卢嘉川,林道静,我要做不死的卢嘉川,好与我的“林道静”共度一生。革命与爱情融为一体,它的召唤无与伦比。 林道静那样的女学生,在秦岭之外。我同龄的媳妇,矮矮,黑黑,温顺地长在七八里外的农家院子。她小学毕业就回家干活。 这样的动力促使我卖命读书做题,很快成为老师喜欢的好学生。1978年秋季,我进入塬下的绛帐高中理科一班,被作为尖子生重点培养。但我的心在天空漫游。 校园是一个考试集中营,气氛凝重,每一个进来的学生,都在瞬间被催熟了。 饭食粗劣,住宿简陋。早饭买碗玉米米查子,掰开背来的锅盔,就着豆瓣辣子,几口下去了事。午饭,一毛钱买一碗分量少得可怜的面条,经常会发现溺毙的苍蝇。下晚自习,已是月明星稀,一间大屋子,上下两层通铺,虱子乱爬,呼噜作响。在别人的梦话里沉入梦乡。夜半醒来,风吹来一阵阵浓烈的尿臊味,图方便的人就在宿舍墙外小解。一个个躁动的少年,把自己裹紧,生怕泄露了生命的秘密。偶尔,你会瞥一眼同班男生油光铮亮的头,会假装无意间撞见了某个俏丽的女生。 阅读和遐思支撑着贫瘠少年捱过这乏味、呆板的日子。 图书馆能借的书就那么几本,无非是几本皱巴巴的鲁郭巴老,鲁迅艰涩难解,郭沫若轻狂飞扬,巴金幼稚煽情,老舍油滑冗长,很难读出美感来。激活我的是阅报栏里的几张报纸,《文汇报》、《光明日报》、《中国青年报》,他们每天把中国的气息带给我,让我的目光越过关中平原,眺望远处:北京,上海,广州,天津,南京,一个个地名打开想象之门。《中国青年》杂志的人生观谈论,犹如一块巨石,投入心湖。从小到大,第一次有人诘问:人生是什么?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?在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,我是一个独特的生命,我得过有意义的人生。 同学大都在埋头做题目,他们在追赶那个叫成功的东西,他们要抓住命运的胳膊,从黄土地跳出去。 话语只能在内心悄悄发酵,但他们迟早会生出翅膀,飞到高处去。晚饭后,独自一人散步在高干渠坡岸边,倦鸟回巢,炊烟四起,从村子里传来唤人吃饭的声音,心里便沸腾起来,眼前浮现几里外的家的图景,那里有母亲,父亲,妹妹弟弟们。他们围坐在院子中央,热腾腾的蒸馍,稠乎乎的稀饭,脆生生的凉拌菜,猪欢鸡叫。那里有让一个人安宁的全部东西。 但我对自己说,你得飞,只有飞出去,这儿的一切才有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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